<最後的獵人>
深呼吸,他把細長的針管用力地扎進了大腿靜脈,看著腎上腺素從針管中一點一滴的注入體內。
剎那間,他感覺到他蒼老,受盡折磨,裝著支架的心臟很努力的排斥上腎上腺素的衝擊。在心跳加速的過程中,他試著緩住呼吸,掌控那個節奏。
心臟每一跳的痛很平均且緩慢的分散到全身每一個毛細孔,那個痛楚讓他的視覺變成了一片泛白。痛讓時間似乎靜止,把他帶到了另一個時空中。
那個時空裡他離開了沙漠,回到了夕陽倒影裡的溪邊。背景是歸巢鳥兒的奏鳴,餘暉裡女孩的頭髮著火似的紅點燃了清澈如畫的淺水小溪。
他想伸手去撫摸,卻撲了個空。
周圍開始搖晃,夕陽漸漸變得昏暗,綠洲開始乾枯凋零。
他睜開了眼睛,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只不過這個世界再也不正常了,不正常非常,非常久一段時間了。
世界上還剩多少個像他一樣的人? 幾千個? 幾百個? 該怎麼和他們聯絡,該怎麼告訴他們他守在這裡?這是他每一天都在想著的問題。
但他告訴自己必須要停止這類的思考,至少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
牆上的鐘指在午夜三點十五分,他還算有些時間,但很吃緊。兩晚以前的攻擊讓布魯斯的左手酸痛無力,但考量到他的右手從手肘以下就缺了,他沒什麼時間讓左手休息。
他把輪椅的剎車鬆開,向著餐桌前推進,同時將破爛外套口袋裡的懷錶掏出來,握在手中。
他用力勾住了錶鏈,把銀制錶鏈繞在他的脖子上,再穿過點滴架綁好。這些動作在缺了一隻手的時候顯得特別的不容易。他耐著性子地試了幾次,當終於完成時,心中有了小小的成就感。
快準備好了。
為了保險起見,他把左大腿槍套裡的左輪手槍掏了出來,然後用手指熟練地將子彈一發一發的退出來檢查,他的點四五口徑子彈上有著厚厚的鍍銀- 那是他將祖傳的大宅裡每一寸銀製餐具都溶掉所換來的。子彈上的鍍銀必須要夠均勻,而且夠厚,否則子彈一發射出去就散掉了。
他犯過一次這樣的錯誤,他失去的右手可以做見證。
四點整,牆上的鐘聲聽起來孤獨,也刺耳。離日出還有一個小時,該是時候了。
他用鍍完一百發子彈剩下的銀粉封住了所有的窗戶和後門,只讓大門敞開。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獵物自戀又自傲,只願意從大門進出。
狂風驟起,一陣濃郁黑影的遮蓋了他的視線,布魯斯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股墳墓般,刺激鼻腔的腐臭味,黑影中有一雙粗大的手,先是用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卻有迅速地放了開。
纏在脖子上的銀製錶鏈暫時保護了他,黑影遲疑了一下,給他幾秒鐘的時間,一個反擊的機會。
他的把輪椅猛推倒退,拉遠他與黑影的距離,剎那之間,左輪手槍與他的左手合為一體。
銀色子彈對空狂嘯,向黑影筆直飛去。
黑影尖叫一聲閃過了子彈,接著消失在他的眼前。
但布魯斯早有預料。
他把輪椅的方向鎖解開,以順時針的方式讓輪椅繞著大廳瘋狂的打轉。他閉上眼睛,用嗅覺取代視覺來瞄準槍頭。他的獵物動作太快,快到無法用人眼去瞄準,但那股氣味,那股腐臭味,卻是他們賴不掉的。
五發子彈呼嘯而過,他聽到了黑影的淒慘叫聲,由低而高的哀嚎。
但當輪椅停止旋轉後,一切也歸於寧靜。
他推著輪椅走過大廳,尋找獵物的屍體,卻只在大門口的左側,找到了獵物粘糊,滾燙,黑色的血液。
屍體在哪?這樣的傷是不能走遠的。
忽然一聲巨響,黑影從屋頂上躍下,將布魯斯的輪椅撲倒在地。布里斯無助地仰倒在地上,左輪手槍自手中飛出。曾經守護他性命的銀製錶鏈此時變成了威脅他性命的死神,勒住他的脖子。
黑影此刻化成了實體,一個人型,全身焦黑粘膩,充滿屍臭的怪物。 一對紅色眼睛一隻已經瞎了,不斷的流出黑色的黏液,那是布里斯的子彈造成的傷口。
“死吧, 死吧, 你是最後一個了!都殺了, 都殺了, 我們把你們都殺了, 吃光了, 吃光了, 女人, 小孩, 獵人, 吃光, 都吃光!” 怪物很興奮的叫喊著,聲音忽高忽低,仿佛在慶祝的樣子,牠跳到了身後, 拉起了點滴架, 試圖用錶鏈來絞死他.
“死吧,死吧,死吧! 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快沒了,快沒了!” 牠興奮地叫著。
布魯斯的眼前一片漆黑。
那景色又是夕陽倒影裡的溪邊,一樣是歸巢鳥兒的奏鳴,餘暉裡女孩的頭髮著火似的紅點燃了清澈如畫的淺水小溪,他想伸手去撫摸。
這次他沒撲空。
紅髮女孩轉身。兩人相視而笑,她給了他一吻。
他張開了眼睛。
他想起了紅髮女孩,他想起了孩子, 他想起了他還有那一點點的餘力。
他將左手勾入左腿的靴子裡,拿出了一把磨的鋒利的銀製餐刀。他使盡了他殘破身軀裡的最後一點力道,將餐刀送進了怪物的咽喉裡。
它的肌膚和肌肉柔軟,甚至毫無阻力,遇到銀就開始灼燒,怪物開始尖叫。
銀色的刀光穿過了他的喉嚨,穿出了他的嘴中。他露著尖銳的吸血牙齒,慘叫著,傷口處冒著帶著焦味的黑煙。
門外的太陽升起,怪物的身體再沒有力氣反抗。黑色的身軀在陽光下變成了火焰, 帶著噁心墳墓臭味的痕跡。
『多活了一天』他累得癱瘓在地板上,邊喘息著,邊對自己說著。
他真的是最後一個嗎?他掙扎了許久,用幾近無力的左臂將自己攤在地上的身軀拖回輪椅之上。他點著煙,一邊欣賞著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烈日朝陽,一邊思考著。
怪物的謊言是常態,但若他說的是實話,他一點都不意外。
曾經他們是獵人,曾經他們數以萬計,在黑夜裡盡情奔馳,曾經他們驕傲, 帶著榮耀,在黑影中守護著這個世界。這個曾經輝煌,卻一直脆弱,威脅淺伏,充滿不知名邪惡的世界。
但如今,獵人變成了獵物,魔物或許早已橫行這整個世界。屬於獵人的時代或許早已過去了,他可能是最後一個獵人。
但他從來不擔心死亡,他知道總有這麼一天的,時間一直是血肉之軀的最大敵人,就像牠們害怕陽光一樣。
而彼岸,那個總將到來的彼岸,有著孩子,戰友,還有那個深愛的紅髮女郎,在染紅了垂陽的小溪邊等著他。
在子彈用完之後,在哪天哪個醜陋的怪物終於將布魯斯痛苦的生命終結之後,當最後一個獵人走入歷史之後,總有那麼一天,他們會在彼岸相見的。
『但不是今天』他望著火紅的太陽,看著它把沙漠的大地染上了一片金黃,一口氣將所剩無幾的香煙吸光。
深呼吸,他向地平線外吐了一口濃濃的煙。
『但不是今天』他將懷錶翻開,對著照片裡的紅髮女孩說著,也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