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地球的美食>
他從沒看過這麼美的景色。
那種在無限的漆黑中閃爍的藍很難用語言形容，尤其在這麼近的距離中挑望。 年輕的詹姆士幾乎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這顆太空寶石上精雕細琢的刻痕： 淡藍色的海洋，白中帶點淺灰的雲朵，以及深黑色的大陸。
『很漂亮對吧？ 第一次來地球近軌觀光？』 亨利， 詹姆士運輸公司的大客戶， 慢慢地走向那片廣闊的落地窗前。
『很難想像吧？ 這麼大的宇宙， 很難想像我們所有人都只來自於這個星球。』 亨利手拿著今天晚宴發的，帶點酸的香檳， 穿著雙排扣絲絨晚禮服， 一小口一小口喝著。 他的晚禮服是那種深到接近黑， 漂亮的寶藍色， 詹姆士覺得那跟地球很像。
『您是地球出生的？』 詹姆士問道。
『哈！當然不是， 我祖父那一代是最後一批地球原生種， 我是戰後大移民的那一代。我著陸的時候都四十歲了。孩子，你不知道辛苦是什麼！船上只有醫院跟餐廳有人造引力，生活圈擠得跟魚罐頭一樣，我們移民的船票，是我祖父傾家蕩產從當鋪換來的，那根本不是移民，是逃難！” 亨利邊說著，臉上帶著自豪。
的確，詹姆士很難想像當初的光景。教科書上教的是一回事，親自和大移民潮的生存者閒聊是另外一回事。
他很難想像那個時代有多艱苦，在火星軌道飄流，每天吃一包食物膠囊，每天聽地表工程組告訴他們地表的氧氣和去年相比成長了百分之多少，綠植物涵蓋面積成長了多少，新紐約，新東京，和新倫敦的建構完成度多少。一耗就是快要一百年，整整一個世代的人們在船上生老病死，巴望著火星工程。
然後看著工程不斷不斷的往後延，船上的政府官員不斷不斷的開空頭支票，直到九號船終於受不了，革命殺了兩個船艙長，軍政府才讓工程速度加快。當整個移民艦隊把工程用雷射主炮拿來瞄準火星表面的工程隊，施工速度好像加快了不止一倍。
『我真的無法想像您這一代的偉大以及犧牲，您和您父親的世代大概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個世代。』詹姆士由衷地說。亨利看不出種族，毫無皺紋，人工曝曬的剛剛好，下巴線條經過細心雕琢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他的牙齒雪白，整齊，沒有一點點縫隙。
『沒殺了你的，只會讓你更強壯！我父親說這是舊世界裡唯一講對的一句話。九十八年來，這都是我生意上的處事原則，你們這個世代過得太安逸了，<火星小子> 根本耐不起操』 亨利說道。
詹姆士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的確，雖然無從比較，但至少出生以來他就衣食無缺。
火星的移民人口只有六百萬，不到地球的千分之一。大部份移民船著路以後，地球上的有意義的可再生資源已經在火星進入生產循環，生物工廠裡的牲畜，人造海洋池裡的魚，表面森林裡的木材，分給六百萬人用措措有餘。新貨幣全火星通用，沒有讓舊世界戰火一遍的通膨，軍政府讓社會秩序好的誇張。
詹姆士記得以前學校說到火星社會就是舊世界書上形容的天堂，詹姆士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知道日子蠻好過的。
比較珍貴的只有月球的固態氦燃料，以及冥王星的冰。偏偏詹姆士的公司就是兩個都牽扯到了，去年他經營的工業用冰運輸公司因為固態氦漲價的關係虧損嚴重，他把本來就不大的公司裁員精簡，但還是欠了銀行一屁股債。直到今年初有機會接洽到亨利，事情才有了轉機。
亨利是個奇特的角色：詹姆士聽說他一開始是做土星瓦斯生意的，但當瓦斯價格因為過分開採崩盤以後，亨利把資產轉移到地球的觀光事業。
對於詹姆士這批沒見過藍色星球的火星世代，地球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亨利自己蓋了這艘長期停在地球軌道上的觀光平台，自己就當飯店主人一樣的住在這裡，除了選舉或是定期辦理簽證，已經很少返回火星了。
詹姆士這次來，就是想和他簽訂一個二十年的獨家合約，由詹姆士的公司獨家提供這個觀光平台的飲用和工業用水。
『吃晚餐前，來談談正事吧。你憑什麼要我大老遠買冥王星的冰？這裡是地球，我直接從表面抽不行嗎？』 亨利輕鬆，幾乎帶著嘲諷的帶過可能決定詹姆士命運的重要問題，但臉上的表情百分之一百的專注。
那是個久經沙場的生意人全神貫注的表情。
好在詹姆士早就有備而來。
『亨利，我們都知道淨化地球水的成本吧？我做過功課的。『詹姆士帶著自信，手裡拿著簡報器，投影在牆上，上面秀出密密麻麻的成本分析。
『要開採地球水本身很簡單， 但近來我們發現除了本來的輻射汙染，地球水有嚴重的鹼化以及金屬感染問題，就算你只抽以前南北極大陸冰山遺址底下污染最少的水，你還是必須要在原來的半衰期處理外，再加上化學處理。這會讓你的成本增加45%！』
『更何況，地球有多危險，我想你比誰都清楚。不然誰會花大把鈔票買你的 <地表刺激之旅>? 三百多米高的海嘯，不穩定的地震，狂風沙，野生動物攻擊，你要付工人極高的薪水，還要忍受很高比例的意外機率！』
詹姆士想起來大學生物系教授給他們看的<地球變形種>圖片: 兩百公分長的鐵灰色鱗片老鼠，巴掌大的球形蟻，以及成群成群的土獵犬。很多人花大把鈔票，穿著全身防輻射的裝備去地球，只為了尋找些刺激。詹姆士覺得那很蠢，錢不是這樣花的。
『相較之下，我能提供更穩定的安全供貨。我的船可以一個月內往返地球兩次，採用新一代核融合引擎，比其他的公司都快上一倍，冥王星的冰品質特別好，又不需要輻射跟化學處理。雖然價格貴了一點，但我想你是注重品管的，對吧？” 詹姆士手舞足蹈，很自信的一張一張躍過他的簡報。
亨利的臉上神情從深思，皺眉，到微笑，最後是豪邁的大笑。
詹姆士知道他成功了。
『哈哈哈！有一套，<火星小子> ! 』亨利將手中頂級香檳舉杯，一飲而盡。
詹姆士一樣將手中酒杯飲到見底，兩人相視而笑。
『晚餐準備好了，兩位』 身穿紅色西裝上衣，黑色長褲的餐廳經理走向觀景窗，向兩人鞠躬。
『走吧朋友，我們一起享用美食，你幹得不錯， <火星小子>! 』亨利充滿霸氣的拍拍詹姆士的肩膀，詹姆士故作鎮定，但真的很想手舞足蹈：危機解決了，有了這個合約他的公司獲利可以在短期翻上一倍！
兩人走過擁擠的餐廳，來到了亨利的單人包廂。詹姆士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遊客: 有剛從表層探險回來的年輕人，很興奮的用手機分享他們拍到的奇怪物種以及景色 ; 有年邁的老夫妻，邊看著展示櫃裡各式各樣打撈上來的舊世界紀念品，一邊討論該帶點什麼回去給孫子。
『朋友，就當這趟旅程是我招待你的！既然來到了地球，就嘗點當地美食吧』 亨利微笑地說。
『我沒聽說過地球還有能吃的東西? 』詹姆士半開玩笑地說。
『哈哈，這是我們這個觀光平台獨有的美食，<海猿>。』 亨利很得意的說道。
兩個紅衣黑褲的服務生把一個大水缸推進來，裡面綁著一個奇怪的物種：身高不到150公分，有兩隻細長的手和十隻手指，從後面被繩索綁在一起。
下肢從大腿開始是分開的，露出不明顯的女性生殖器官，但到了小腿又連在一起。
勉強可以看到十個腳趾頭，中間有厚厚的蹼。身上的皮膚毫無毛髮，很光滑,，但四肢跟背上有些微的長毛。
最特別的是他的臉：詹姆士看到了人類的影子，圓形向前的兩個眼睛，厚厚的眼皮跟睫毛蓋住了大部份瞳孔。扁平的鼻梁被鼻孔平行的皮蓋住，只露出一點點。嘴巴寬大，但牙齒扁平，整張臉上一點毛髮都沒有。
物種在水箱裡偶爾掙扎一下, 但大部份時間完全不動彈.
『這是我們第一次回到舊世界的發現，畢竟已經三百多年沒有回去了，我們發現這群猴子在一些海洋沿岸的洞裡生存。身高平均就像你看到的這樣, 大概一百四十公分左右。他們沒有語言能力，智商很低，但好像有群居觀念。我們的探險隊在一個洞裡就發現了快五十隻。』
『好像主食是海裡沿岸上一點點還在長的綠色海藻，所以牙齒都平平的。而且，最厲害的是，水中的輻射多高，對他們都沒影響。』
『這是。。。那些留在舊世界的人？』詹姆士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物種。。。它的外表幾乎沒有了人的樣子，但那個的眼神，那個隔著箱子，深黑瞳孔裡帶著哀傷的眼神。。。詹姆士想到了學校歷史課裡從來沒說過，除了那移民火星的幾百萬人高階份子之外，剩下那幾十億人的命運。
一個字都沒提過。
『可能吧，誰在乎啊，你在乎嗎？你覺得他跟我們像嗎？』亨利面帶微笑，言語沒有一點點的反諷意味。
『真正的重點是這個：牠們有很強的部落概念，可能只是隔了一個沿岸，對他們來說就是不同的部落了。他們幾乎在不斷的自相殘殺，在陸地上牠們行動不便，但在海裡他們游得可快了。他們還有點工具能力：用石頭磨利做成的刀子互相刺來刺去，取代他們平板的牙齒，非常具有攻擊性。而且。。。』亨利停頓了一下，可能想要營造戲劇性。
『雖然石崖上的海藻比較適合他們的消化系統，牠們卻喜歡吃同類，還用火烤來吃，在岸上你一口我一口的，用很飢餓的眼神分著隔壁部落的屍體，我們的探險隊其中一個成員看到這個情況，就抓了一隻回來。』
『真的好吃，好吃極了！牠們的脂肪含量何其高，肉的花色就跟你看過最肥嫩的牛肉一樣漂亮，又有海魚的鮮味。尤其是七十公分以下的幼生種，美味極了！』 亨利的眼睛裡閃爍著美食家的光芒。
『所以。。。這是今天的晚餐？』詹姆士心裡還是毛毛的。。。望著困在箱子裡的海猿。
的確，經過亨利這麼一說，他看起來不那麼像人類了。
人類沒那麼無知，沒那麼愛好殺戮，更不會吃同類。
『噢不不不，這個份量太大了，而且年紀有點大，肉質不是頂級的。這是我餐廳主桌客人的壓軸菜，我們今天早上在海裡抓了兩隻，剛輻射處理完，今天我們吃的是極品的幼生種，牠們是一起被撈上來的。』
穿著鮮紅西裝的餐廳經理端著銀色的托盤，畢恭畢敬的將主菜放在寬大的晚餐桌上。
詹姆士聞到了肉香，那種脂肪在鐵板上氣化，肆意奔流的香氣。
他同時也聞到了海洋的鮮味，那是種野性自然，比人造海洋裡最上等的鮪魚的還要誘人的味道。
鐵板的中央，是一個不到40公分，頭顱跟身體都特別肥短的海猿。
牠從中間被剖開，貼在鐵板上，光滑的皮膚被鐵板煎熟後透出誘人的金黃色，不斷冒出了令人飢餓的蒸汽，旁邊有著簡單的配菜： 洋蔥，青豆跟馬鈴薯泥。
『第一口我們建議吃原味，才體驗得到海猿兼具牛肉以及海鮮的香氣，如果覺得口味要重一點，我們建議加上地球開採的玫瑰鹽，或是這個運河西面工廠獨家提供的翡翠芥末。』 餐廳經理介紹著他的拿手菜。
這個時候，原來在水箱里懨懨一息，幾乎不動彈的大海猿發出了極度尖銳接近慘叫的聲音。牠睜大了本來就渾圓的眼睛，開始賣力的用頭撞著水箱， 一次，兩次，三次，讓玻璃水箱出現了裂痕。
『搞什麼啊，推下去吧，主桌要上菜了！』 亨利語帶不悅的說。
『別搞壞了我和火星小子享用美食！』
『來吧朋友！』 亨利舉起重新裝滿的酒杯，隔空敬酒，臉上帶著飢餓的微笑.
『這真的會是你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亨利面帶著難色：的確，這個生物真的一點都不像人了，沒有人會這麼野蠻的橫衝直撞，沒有人會發出那種淒慘的尖銳到刺耳的聲音。
但他還是害怕：這個物種還有沒有靈魂？ 會不會心疼他的同伴，他的孩子，被吃掉? 牠知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但他必須嘗試，為了客戶，為了他的獨家合約。
他拿出了刀子，切下一塊嫩到不行的肩部肉。
肉被烤到三分半熟，一點點紅色的血流了出來。如同餐廳經理建議的，他不加佐料，放到嘴巴里咬了幾口。
甜甜的肉汁帶著海洋的味道，順著如同牛肉般的口感滑到了口中。
好吃，好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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