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貓
父親當初走得很突然, 但非常安詳。 高齡85的他一生活的很輕鬆, 自在, 美滿。
他沒留下什麼遺產,除了我小時候長大的房子, 和小虎, 他養的貓。
小虎是一隻大約八公斤,一百三十公分的虎斑緬因貓。 我知道緬因貓通常很大, 但小虎真的非常壯碩,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小隻的山貓。 十二年前母親去世後,堅持不搬來和我一起住的父親就將牠帶了回家, 我沒有反對, 畢竟人都需要伴侶的。
與妻子商量後,我們決定把父親的房子賣了,把小虎帶回家養。 畢竟對我而言這是父親的回憶之一,妻子本來不願意,一來小虎真的老了,怕照顧起來不容易。 二來畢竟女兒剛滿七歲, 她擔心這麼大一隻貓會抓傷她的臉。
但在第一天小虎來到我們家的時候,我們發現這樣的擔心真的是多餘的。
女兒愛死這隻貓了!小小的她看著年邁的小虎從籠子裡走出來, 帶著半陌生半恐懼的眼神觀察牠的新家時,伸出了手撫摸小虎。
「爸爸~這隻貓好大, 好老喔~」 女兒邊撫摸小虎,邊看著我說,眼神中閃爍那種七歲孩子獨有的,不知道人間任何不幸的天真。
「牠叫小虎, 是我們的新朋友,是爺爺的貓阿!」 我用那種妻子聽了會白眼的,跟女兒說話獨有的裝可愛口氣說。
「爺~爺~貓!」 女兒把整隻手伸進小虎脖子裡厚厚的毛中搓揉,再很吃力地想把牠抱起來,小虎很捧場地鋪嚕鋪嚕地撒起嬌來。
從那天開始小虎的名字在就變成了爺爺貓。牠也變成了女兒最好的朋友, 論輩份,小虎也許真的是爺爺等級的。
爺爺貓與女兒常常會在寒冷的冬夜裡窩在一起。在家, 女兒和貓幾乎是形影不離,每天醒來女兒的第一眼往往就是爺爺貓, 而每次女兒放學回來,爺爺貓都會等在門口。 瞳孔張的很大,用天真的眼神迎接她。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九歲的女兒染上了重感冒,在家裡昏了一天。那一整天裡,爺爺貓窩在臉色發白的女兒身旁,一語不發,一動也不動的守著她,那種姿態,好像是在爺爺在守護最親愛的孫女。
從那時候,又或許是更早之前, 爺爺貓變成了我們家裡不可分離的新成員。
儘管後來發生的事,讓我不再相信來生這檔事。但如果真的有天堂,當初那種單純的快樂,大概會是最接近身在天堂的感覺。
女兒的失蹤是三年以前的事。
剛滿十歲的她,最後一次被看見是從校車走回家的公園門口,有兩個以上路人看到她上了一台白色, 沒有車牌的箱型車,之後就沒有音訊了。
那天我從接到消息回家,報警,等警察來家裡做筆錄,以及自己邊哭泣,邊開著車整個城鎮找遍,花了幾乎十二個小時。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我進出家門十幾次,我看到爺爺貓還是一樣,坐在門口, 等著女兒回家。
警察始終沒能找到女兒。
妻子和我做了你能想像到的所有事情來面對這一切。 張貼女兒告示 ,上網分享資訊跟線索, 看心理醫師,哭泣,爭吵,與憂鬱症對抗,試著重新走人生的路。
三年過去了。我和妻子的痛從來沒有消失過, 但漸漸的, 痛變淡了。
那種失去家人摯愛的感覺, 卻怎麼都無法彌補。
而在這過程中,我們不止失去了女兒,還失去了爺爺貓。
爺爺貓和我們一樣對於女兒的失蹤感到無比失落。小動物的眼神是看得出來心情的。
胃口一直很好的他開始不吃東西,一直很守規矩的他開始暴躁的跳上跳下,橫衝直撞,我們的沙發,地毯,被抓的亂七八糟。
晚上睡覺時,他開始在客廳不斷的繞圈子,不時發出那種憤怒的嘶聲。
最可怕的 -即便我知道這是貓的天性- 他還會開始抓老鼠, 以及院子樹上的鳥, 把它們開膛剖肚的丟在我的面前。 在女兒走失之前他沒這樣做過,一次都沒有。
最後一次看到爺爺貓是大約一年半前的下午。
那天是週末,我在樓上整理週一要與客戶討論的資料,突然聽到了樓下的玻璃碎裂聲以及一聲貓的慘叫。
下樓一看,廚房跟客廳之間厚厚的玻璃門被撞破,爺爺貓則站在旁邊,舔著腳上的血。
很顯然牠是從廚房的冰箱上跳下來的時候,撞上去的。
「我和你一樣難過, 老兄, 但這樣是沒用的. 年紀這麼大你該懂得, 對吧」 我在幫他簡單消毒和包紮傷口時對他這樣說, 也對我自己說。
他充滿哀傷,黃色的眼珠看著我,瞳孔縮的極為細小,好像在鄙視著我的懦弱。
我想他是真的聽得懂的.
隔天爺爺貓就走失了,沒有痕跡,沒有線索,沒有上白色箱型車,就這樣不見了。
我再一次開著車滿城的找,張貼海報,但卻再也看不到牠了。
他們說有時候貓是會離開的,有的貓出去晃晃來會回來,但爺爺貓再也沒出現在家門口了。
坦白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對- 我和妻子當時鬆了一口氣。 因為這隻老大貓對於家裡的破壞已經開始失去控制了。
而且,看著牠我總會觸景傷情的想起女兒。
那個很愛貓, 很天真, 不知道人性險惡的十歲女兒。
如果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那這只會是個平淡無奇,帶點難過的故事。
不幸這種事是很公平的,它總會找上每個人, 這沒什麼稀奇的。
但在大約五天前,我的故事有了轉折。
那天的上午,警方打電話來通知我說, 找到了女兒的下落,以及殘害女兒的兇手。
據警方說,這個發現純粹是個意外:有台卡車在大約離我住處四百公里的郊區翻覆, 起火燃燒, 車主被燒成了焦屍。
但當警察從牙膜中辨認出焦屍,焦屍辨認出租任車牌,租任車牌找到保險公司,保險公司找到他的住所時,在地下室發現了帶有血跡的鐵鍊,鐵籠子,以及各種你想得到的噁心骯髒工具。
在地下室的窗戶上,貼著超過二十張的被害人照片, 清一色女孩, 八到十二歲。
女兒也在其中。
「這個兇手的犯案範圍很廣, 遍及各大城市, 用大卡車搬家公司的名義到處跑, 再用無牌的箱型車犯案. 也因為作案地點不定, 我們。。。一直找不到他,抱歉。」警察在電話裡用著遺憾的口氣說道。
妻子因為不想再接受一次打擊而沒跟我到警局。在那裡, 我看到了二十幾個被害人的照片, 以及女兒。。。最後的樣子
「對不起,請節哀,至少我們找到兇手了。」 年輕的員警把手放在當時忍不住啜泣的我的肩膀上, 似乎試圖安慰著我。
「兇手死的極度痛苦,如果這會讓你好過點的話。 那一把火燒得又慢又完整,許多旁觀者都聽到了他的哀嚎跟慘叫。」 警察看著我,似乎想用事實讓我開心一點。
「他好像是在彎道上撞到了一隻山貓,那隻貓似乎是倒楣的撞進了他的側窗玻璃,似乎在驚嚇中用爪子抓傷了他的視線,整台車翻覆起火。」警察給我看兇手,以及一隻貓的焦屍的照片,貓的屍體大約130公分, 8 公斤重,焦的一塌糊塗, 看不出來毛色, 但看體型, 的確像隻小隻的山貓沒錯.
我完全同意他的說法,除了意外那一部分之外。
這幾天妻子和我很努力試著從痛苦裡釋懷。
我們告訴自己,至少一切水落石出了。
和妻子商量過以後,我們決定搬離這個充滿開心以及沈痛回憶的城市。
我們把女兒的回憶 -她的衣服, 玩具,照片- 一一處理掉, 想要一個新的開始。
除了女兒的最後一張照片, 那是十歲的夏天裡, 她抱著爺爺貓在院子裡開心地笑著的照片. 照片裡的她對於世界的殘酷完全一無所知, 照片裡的爺爺貓眼神閃亮, 充滿了被女兒抱著的愛和驕傲.
那張照片現在放在我的抽屜裡。
因為我不敢一直看著它,因為太拘泥在過去的美好, 只會讓現實更加的痛苦。
但在夜深人靜之中,我常在想,自己到底相不相信自己心裡的那個故事: 爺爺貓拖著年邁的身體, 離開了家,追蹤女兒的兇手,在四百公里外的郊區找到了他,用牠在我們家裡搞破壞時練習了很久的技術跳進了他的車裡,狠狠地幫女兒報了仇。
我不敢和太太說我的想法,但我真的很想相信這個故事。儘管這樣離奇, 充滿了太多一廂情願的假設, 又完全不合常理。
但人總喜歡聽這種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有天理,公平,正義,以及希望,而人總是需要希望才能繼續活下去。
至少現在的我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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