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夏/
“我感覺在用湯匙在划船”
“啥?”
“用湯匙在一點一點把船往前滑,你好像很努力,但還是在原地踏步”
亞當把拿來做演講效果的湯匙在手中轉呀轉的,另一隻手按著額頭,他的腦中充滿了沮喪和挫折,按壓著這個無形的傷口在形而上學上似乎能暫時不讓負面思考灑進他的食物裡。
“哎呀,挫折是人生的常態嘛,你在忍耐點吧“
亞當的同事在旁邊提供毫無效果的情感安慰,那些字眼就跟食物一樣毫無味覺。
那是個很令人沮喪的夏天,在一個看起來美麗但殘酷無比的城市裡。
亞當來到了這兩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初階的業務,賣些電腦耗材與週邊設備:這工作他既不喜歡又沒有熱忱,但能支撐他最基本的生存,在馬斯洛的三角錐裡他大概處於尚在追求溫飽底層的底層,就跟他在這城市裡的地位一樣: 吃得不太飽但好像一不努力就會餓死。
而這一天他真的受夠了。
一個交貨的誤差,使得好不容易做成的新客戶拒絕收單,超過一半的業績在這個季末看似就要報銷了。 他的小主管花了一個早上的會議時間把他小至標點符號的錯誤全部挑出來一一檢討。亞當那天穿著他三件便宜西裝中最合身乾淨的一件,但那時的他跟裸體沒兩樣,感覺就是個被抓來遊街的戰犯。
“今天下午,今天下午我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這地方都不想留我了,我總不能死皮賴臉撐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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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當時的亞當最討厭的季節。
在高聳入雲的大樓間,數不清的男女人們一群沒有表情的螻蟻爬行著,黏膩令人窒息的空氣壓在濕透的便宜白襯衫和制服領帶,那天的七月上午感覺就像個地獄戰場,周圍的人們靈魂彷彿也已經被熱浪蒸發, 數不清的男女人們,汲汲營營著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
“這是我在這個城市最後一個下午”,亞當對自己說,順便嘆了口氣。
嘆的那口氣是為了他自己,這是他一直想來的地方,多年前的小時候,當他在近黃昏時爬上家鄉的小山丘,他看到了這座城市在黑暗間點亮的那瞬間,就被那種光彩炫目的美麗吸引著:那裡面有來自各地的人,來自全世界的貨物商品,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有你想要的美好生活。
但後來才知道,那城市鮮豔的外衣好像是深海魚用來捕食獵物的誘餌,當這些無知的鮮嫩勞力來到這後就慢慢的被抽取榨乾,久了之後慢慢的會沒了自信,不敢奢望未來,
沒有希望。
此刻的亞當是真的沒有希望了,坐在城市公園的角落,他只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回到家鄉從新開始。
他想著等下午休結束時要和自己主管提出的辭呈,他想著自己租的破公寓的押金如果提前解約大概就拿不回來了:六個月的房租,相當於他近半年的薪水大概就付諸流水,他想著回家後他那個總是對他失望的父親每天會看著他的眼神,通常選擇有兩種,出走埃及的選擇性或是逃難上方舟的不得不,但他現在既沒有選擇又不想逃離,只想被洪水淹沒,人生還爽快些。
然後,他看見了她。
首先是她的背影,紅色的夏季洋裝與涼鞋,露出琥珀色肌膚的背,陽光親吻在女孩黑絲秀髮間細長的脖子上,暫停了時間。
亞當看過城市裡形形色色的美女,那些被豪華轎車載著的,那些一個包包是他三個月薪水的,那些輪廓在大樓看板上的,但他沒見過這種美得像畫,像照片的女孩。
女孩轉身,她的輪廓看不出種族,年紀不超過二十餘歲,猜不出來自何方,比膚色還要深的褐色瞳孔似乎發現了亞當在看著她,她回萌一笑。
亞當想到了那些老舊的故事,特洛伊城的海倫,埃及豔后與安東尼,他想到那些為了一個微笑放棄一切的英雄人物,他此刻完全可以理解他們的處境。
只是女孩的眼神裡帶著一點哀傷。她的微笑一閃即逝,彎下腰撿起了東西,用細長,有著豆蔻色指甲的手指挽過及腰的長髮,轉身向公園深處走去。
起身追趕只是純粹的反應,亞當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他想要認識這個女孩,想要更了解她眼神裡的哀傷,
想要找一個可以讓自己再留下來的原因。
女孩看似漫步行走,但不知為何他怎麼樣都追不上,再幾步後,她就會消失在城市的人海中,然後溶解在他不認識也不在乎的陌生人群裡。他沒有辦法接受這個結果。
『喂!』
亞當對著那個美麗,纖細,仿佛雕像的完美背影輕喊了一聲,女孩回頭,一樣哀傷的眼神,但嘴角依然帶著笑意,時間的指針又被她停了下來。
『我…』
亞當被困在當下,他想要講些什麼吸引女孩的注意,不想她消失在人海中,但卻想不出要說些什麼。
『我…今天過得很糟糕。』
深琥珀色的瞳孔看著他,睫毛閃爍了兩下,女孩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一語不發。
『就….我都想離開這個地方了,想回家去…..挫折感很重….』
『但….我剛剛看到了妳….』
亞當一個一個字的講著,笨拙且誠實,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
女孩依然微笑,纖細的手在摸索,亞當這時才發現她提著一個竹編的提籃,被一塊與女孩身上的紅色洋裝一樣的布蓋著。
女孩手上握著一朵鮮紅色的花,作勢要亞當收下。
那花瓣閃爍,明亮,那感覺就跟當年他在遠方山丘看見的這座美麗城市一樣。
『會好起來的。』
女孩的聲音與她的外貌一樣,聽不出口音,輕輕的說著,她的眼角也跟著微笑,那弧線像是夏季大三角裡的織女星雲。
亞當接過那朵花,花瓣閃耀在他的眼前。
一回神,女孩的背影已經在遠方,在人與人間充滿汗味,繁忙的城市汪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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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回到公司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足足晚了一般午休時間半個小時。
主管盯著他回來,嘴巴依然念念有詞,一邊督促他要把桌上一大疊的資料完成。
亞當把一罐寶特瓶飲料清空,把那朵不知名的花放在裡面,戈在桌角。
望著排山倒海而來,被便利貼貼滿的代辦事項,他居然帶著一抹微笑。
『來吧,再試一試。』
亞當挽起袖子,身清氣爽的面對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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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冬/
“我說真的,別再喝了”
酒把裡,亞當的朋友拍著他的肩膀,亞當一手拿著威士忌,另一隻手又壓著額頭。
亞當長嘆了一口氣。
這些年來,亞當的工作蒸蒸日上,前四年裡從業務升到了主任,又變成了區經理,三年後又跳到了業界最大的公司負責整個城市的電腦周邊業務。
兩年前公司整併,努力了十年的積累讓亞當決定自立門戶,開了一家自己公司。
一開始還是挺順利的,老客戶以及舊部署情義相挺,生意也是做得有聲有色。亞當三十七歲的體力也還是能撐得住每天在前線衝刺。
只是前些日子合夥人對於分利談不攏,決定抽股,讓公司一瞬間的現金底變得非常薄弱。
從那時候起,亞當就四處奔走在募款,這個公司有盈利也有前景,雖然電腦硬體產業不若以往蓬勃,但光是既有的市場就能確定未來十年內穩定的獲利,但合夥人開的洞實在太大,亞當把家裡的房子以及所有的資產都梭哈了當抵押,若懸在那裡的銀行貸款不過,亞當三個月後就會發不出員工薪水。
想到了貸款,亞當就想到了在家裡的妻子。
亞當在四年前結婚了,妻子是一路陪他走來的好同事,兩人在一起奮鬥時培養出堅強的情感。
婚姻兩年過去,兩人很納悶為甚麼還沒懷孕,直到婦產科醫師告知他們兩人的相容性有問題,要做不孕症治療。
一做,就是兩年,妻子一開始的樂觀被排軟激素的針頭與三天兩頭的藥物反應消耗的所剩無幾,亞當的日夜奔走被誤會成了忽視,兩者間陷入了冷戰。
在那些心力交瘁,負面情緒爆棚時的私人時刻,亞當有時候覺得他一個人有兩個工作:一個負責賠錢,一個不收費的受氣。
當年那的痛苦來自於在於底層的仰望,而這時的痛苦是身在中間的燃燒。他想像著自己像故事裡那些坐困愁城的君主,每天被極度緩慢的壞消息消磨著希望,好像看得到未來,但前方的路充滿了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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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冬夜隨著人的心情而轉變,對於相愛的戀人們,冬天是個帶有魔力的甜美季節,但對現在的亞當來說,他只覺得冷。
他離開了餐館,帶著微醺,嘴裡吐著霧氣,遠方的大樓群立,依然光彩迷人,城市太美麗,但也太殘酷。當年立志留下來的他,此時已經在城市裡立足,但最近的人情冷暖讓他沮喪也心寒,他覺得自己累了也老了。
實際上,他也真的老了,忘了當時的活力,也忘了初衷。
他拖著那種受傷的雄性動物拖行的腳步,半下意識的漫步在城市中心,來到了那個他最愛的城市角落。
這些年來,他沒有忘記那個女孩。
那些年的網路不夠發達,他只能把女孩放在心裡,前些日子,開始有了社群媒體,亞當已經過了需要利用網路擴充人脈的年紀,但還是註冊了帳號。
他想找那個女孩,不是因為愛情的衝動或是心存邪念,而是心存感謝。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那個讓年輕不懂事的他幾乎想要離開的沮喪下午,因為遇見了這個女孩,讓他有再一次努力的動力。
但他不管是在網路以及現實世界,都再也找不到那女孩了。
美麗如她,照理來說應該是不容易藏匿的,就算不當明星,她至少也早就嫁給這城市裡哪個青年才俊,生了一兩個基因優勢爆表的小孩。亞當無法想像這個女孩有一絲人生不幸福的可能,也知道自己和她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他只想再見她一面,一次就好。亞當想著女孩的笑容,琥珀色的無暇肌膚,眼角那一抹微笑線,心裡有著他年輕時,為了理想在燃燒的熱情。
忽然吹起了一陣涼風,亞當立起了大衣的衣領,坐在當年的那張椅子上,回想這幾年的奮鬥與喜怒哀樂交織的,關於他的城市故事。
他疲憊著望向遠方 。
然後,在那群灰白色的人群浪潮裡,她出現了。
女孩美得像個雕像,美得跟他三不五時夢中看見她的輪廓一樣,她穿著純白色的大衣和淺駝色的冬季洋裝,頭髮依然烏黑明亮,深棕色的瞳孔望著前方,裡面帶著哀傷,帶著超越時間的古老故事,但也帶著希望。
女孩好像在人群裡看見了他,主動向他走來。
那一瞬間,彷彿時間都不再存在,亞當變成了當年那個被那突如其來的美麗所震攝的年輕人,又說不出話來。
但那緊張只是一時的,他找了她太久,從一開始滿懷著愛意,到後來變得心存感激,他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又練習了太久。
“好久不見….你一定不記得我….你一點都沒變, 保養得太好了!”
女孩笑出了聲,好像有鈴鐺在搖。
“因為你的一朵花….我…沒有放棄,我一直都在這裡。你呢?這些年去了哪?”
女孩搖了搖頭,手指向茫茫人海中,那座五光十色的叢林,裡面有幾千,幾萬個每天努力燃燒夢想的靈魂。
“我一直都在”
她的聲音聽不出年紀,她的臉看起來和當年一模一樣,一天都沒變。
“我….想說謝謝….最近真的好累,好絕望…我這幾年一直都只想見你一面…”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無法控制情感,想起最近的不如意,眼框盡然濕了。
這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溫暖。
女孩的唇帶著香甜的花香,她把它靠在亞當的臉頰上,吻中帶著細語呢喃,一些古老的文字。
“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女孩在他耳邊輕語。
亞當靠在她的肩上,眼淚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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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長一段時間,亞當很怕回到家的時刻。
妻子的眼神有時比客戶或競爭對手更凌厲,尤其是像這樣下班後沒準時到家的時刻。
但今天亞當心中已經有了轉變,他打算再努力看看,不管是對家庭或是對事業。
門一推開,就看到了妻子久違的微笑,她奔向他,給了他一個用力地擁抱。
“你去哪了!打電話都沒接”
妻子的句子聽起來像責備但卻充滿了喜悅,但望著妻子手中握著的驗孕棒,亞當好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今天第二次,亞當流下了眼淚,這次的眼淚充滿了喜悅,他與深愛的妻子相擁,在這個寒冷的城市冬夜裡,一點都不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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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春/
亞當覺得自己真的不年輕了。
年齡只是個數字這種鬼話真的只能聽聽當參考,當人的年紀到了一定程度時,每一天的可用時間變得越來越短。
這些日子來,他跟其他五十幾歲的中年人一樣,頭髮越變越少,體態越來越難維持 。但即便如此,身為一個大型集團的創辦人,他每天依然得忙碌工作著。
一年前的他生了場重病,在幾次手術後切掉了一半的大腸,人瘦了一大圈,體力也大不如前了。
在好不容易回復清醒意識後,望著擔心的妻子和剛成年,即將在獨立的優秀兒子前面,亞當告訴自己該是讓自己休息的時候了。
這個城市給了他一個美好,高低起伏得精彩故事,在人群浪潮裡他沒有一天放棄過自己,在低潮時儲備實力,在高潮時把握住了機會。
但是該放手了。
集團在三十天前公佈創辦人退居幕後的新聞,城市裡對於業界強人的急流勇退很是吃驚,但亞當向投資者表示他會一直提供管理階層明確的指導,絕對不會讓集團的運作失常。
“ 我一直都在,我是這個城市,這個城市是我”
亞當,這個城市的驕傲,這個來自外地打拼成功的年輕人範例教材,如此向媒體說道。
如同年輕時的他常常夢到這個美麗城市,霓虹光譜的五光十色一般,這些日子他常夢到那個家鄉,想念那邊的山丘與溪流,想在那裡每天聽著鳥兒唱歌起床。
是該和這個城市道別的時候了,而他只剩一件事情要做。
這個時候,一陣掌聲打亂了他的思緒。
“謝謝集團長對城市的貢獻,這個公園,因應他的需求而保留,這是他當年立志不放棄夢想的地方”
新上任的市長用照本宣科的方式念著公關部發給他的演講稿,慶祝亞當的退休,亞當猜想他不會知道這句話裡的一字一句全部都是亞當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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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群散去,亞當請司機將妻子與部署先載回家,他想在這個現在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公園好好地散散步。
等到周圍不再有人煙時,毫不意外的,亞當在那個熟悉的角落看見了女孩兒。
她不曾老過一日,身形仍是纖細的少女,她的輪廓完美,超越了時空,她的眼神裡不是憂傷,而是古往今來,這個城市裡喜怒哀樂的情感積累。
『嘿』
亞當靦腆的招著手,和女孩相視而笑。
『我要走了。』
女孩點點頭,亞當覺得剛剛那句話有些多餘,她當然知道。
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呢?
女孩穿著草綠色的長裙洋裝,慢慢地向他走來,嘴角仍然帶著笑意,但眼框裡泛著淚光。
『還有很多人會來來去去的,對吧,別太難過。』
亞當望著這個與自己相差已經三十餘歲的少女,用西裝口袋著手帕替她擦去眼淚。
他從懷裡拿出了自己的幸運符- 那個當年女孩送他的不知名花朵,他把它乾燥完後框成了鑰匙圈。
『記得和他們說,別放棄希望。』
亞當握著女孩的手,乾燥花放在她的掌心。
女孩雙手合十,已枯萎的花瓣再度綻放,變成了當年那朵帶著五光十色,光彩奪目的嬌媚。
就好像這個城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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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女孩走入人潮的背影,亞當想著這輩子應該再也見不到她了。
夕陽灑在這座古老又現代的城市叢林,玻璃窗好像變成了琉璃瓦,也許是因為亞當摸到了女孩的手,此時的他仿佛能穿越時空。
仿佛在遠古時代,一個男子在那個岩洞裡就著火光,刻畫著那個披著獸皮的少女,與她手上絢爛的花朵。
仿佛在洪荒時代,開墾的旅人在絕望遇見了願意讓他留下來繼續奮鬥的微笑,少女的微笑讓他想在這裡落地深根。
仿佛在中古時代,一個商船的水手們在岸邊迷途時聽見少女的歌聲,結束了他們的流浪,打造這座城市的原貌。
仿佛在遙遠的未來,當人們準備離開這個星球,向遠方航行時,少女會給他們最後的祝福,將希望帶向遠方。
仿佛這個城市的存在超越了時間,時而美麗卻殘酷,她能給你夢想,只要你永不放棄。
亞當走在街上,思緒被華燈初上的人潮所沖散,他逐步的往城市深處走著,漸漸的身影消失在灰白的人海中。